郭晶《武漢封城日記》＿閱讀心得

疫病對於物種來說，就像一場生存的考驗，而這次新型冠狀病毒帶給全人類的挑戰，至今仍在持續。郭晶本居於廣州，2019年11月搬遷至武漢市。2020年1月23日武漢市因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遭封城。郭晶於封城期間未斷的堅持紀錄著，形式上雖是日記體裁，以個人視角出發的觀察和體會，本該是很個人的、隱私的。然而，作為一位社會工作者、女權主義者，書寫、甚至是取材的當下，她似乎是懷抱著某種使命感。這份日記不只是單純個人的情感抒發，郭晶身處事件現場，這更算是一份在戰場前線，珍貴的一手資料。

在郭晶的《武漢封城日記》中，我們看到人們在疫病之下、面臨未知與許多不確定的同時，所伴隨的恐懼，而恐懼現形的方式，每個人不盡相同。將患者隔離、武漢市對外封城、再到內部的社區出入管制，這是政府針對防疫採取的相應措施。「沒有一條是我走過的路」對郭晶來說，有一部份的世界消失了。即使是平時已走過無數遍的街道，如今再不是從前熟悉的模樣。為了防疫限制的人身自由，物資需要搶購、配給。疫情使人們不得不被集體化，個人被迫消失，生活被框限在一定範圍內。沒有反對不合理措施的權利，因為只要疫情過去，它們就可以是有利措施。身處當中，該怎麼去理解、拼揍現在的世界？在還可以出門的時候，尚能看到以郭晶住處為中心點，長成的社區是什麼樣子、周邊有哪些店家、郭晶與社區門口的警衛，以及維持道路衛生清潔員的互動。生活地圖可觸及的最大範圍，在郭晶的「探索」下，從家中擴大至街道，甚至是藉由訪問清潔員，走入他人在疫情底下的故事。

從封城到封社區，生活被控制的越來越緊，人們對世界的掌控感，一點一點地被剝奪。這場新型冠狀病毒帶給人類的威脅，不僅止於生命上、更是對心靈的一大折磨。獨居的郭晶，在上街這件事情受阻後，該如何持續取得與外界的聯繫？於是，我們於每篇日記中總能看到郭晶與她的女權夥伴們，堅持每天在線上視訊、交流的習慣，以及郭晶每天於社群網絡上更新的日記內容、和網友回覆。因此，每趟出門的所見所聞所感、每次與朋友們針對主題的討論，對郭晶來說都是一種建構世界、與外界互動、接收和更新資訊的方式。然而，這樣「過份」積極的求生意志，若沒能採取「恰當」的手段，在龐大的社會架構下，有時候是不被允許的。包括在日記當中，郭晶對於李文亮事件發生當下，舉國人民譁然反應的記載。郭晶的文章在網路上引發不小的迴響，甚至是透過BBC的翻譯、轉載，與國際取得聯繫，卻在某天突然被中國官方的網路審查歸為限制觀看文章。被封鎖的不只是一個個城市，還有人們的聲音。

在郭晶所描寫的這個疫病時代中，死亡是黯淡悲傷的，但絕望往往才最可怕。只要是生活在這個大環境中的，無人能一倖免。沒有人希望自己成為下一個，基於某種不幸罹患上新冠肺炎，沒能痊癒而最終面臨死亡的人，這無非對人們內心造成沉重的負擔。活下來的人，難以在僥倖存活的一天天當中感到安適，面對他人無法得到即時救治的死去，使得活著這件事有強烈的內疚感。要面臨的，除了是盡可能杜絕病毒入侵，在行動受到限制期間，仍在不斷尋求適切的自處方式，等待著「解封」那一天的到來。

《武漢封城日記》紀錄從2020年1月23日至3月1日，郭晶與其他市民因新冠肺炎疫情對外封城困於武漢市內，這兩個月來的日記連載。共39篇，主題式分章共分成10章，編排卻是順序的。一天天下來，可以看到武漢政府針對疫情每天頒布的不同政策及應對措施、郭晶及武漢市民在病毒的威脅和政令的限制下，該如何生存、適應的過程。在郭晶單篇日記裡有著固定架構，關於今天吃了什麼的紀錄、今天是否出門？買了什麼、看到了什麼？對這一切的所思所感，經過轉化有怎樣的領悟或昇華。在類似紀錄片的敘事當中，這樣的形式下利於讀者理解作者心路歷程及心境的轉換，能降低產生資訊落差的可能。同時，也會容易受限於單篇篇幅及其設定的架構當中。有些部分能靠後面其它篇章的堆疊、補述，有些好元素卻會因為單篇陳述的方式及著墨程度，相形之下略顯平淡。容易依賴作者今天遇到的事件夠不夠精彩，這樣片面的條件去揀選素材，而犧牲掉可能相較枝微末節、但累積起來卻很有力量的瑣碎。它們因為形式，失去被放到更大的架構中，去檢視其發展可能性的機會。

在語言風格方面，我喜歡郭晶藉由對事件的反思，勾勒出不同深淺的筆觸。感受的層次不靠華麗辭藻的堆砌，在紀實的基礎上，或許不如小說家那樣能將文學的意喻更有意識地融入其中。但是在社會關懷意識的背景養成下，能看到郭晶在取材和對人性剖析上的汲取和拿捏是敏銳而深刻的。

而疫病之下，記錄者本身的背景，針對死亡、存在、言論自由、人身自由、社會正義、婦女權利、老人、殘疾、弱勢族群等議題的討論與延伸是珍貴的。在特定的時間內發生了特定事件，我們透過郭晶所看到的武漢市，有多元的面向。以社會工作者、女性主義者的觀點切入，使得視角不會只停留在郭晶與她的記憶上。而在某幾篇日記當中，特別紀錄到幾位道路清潔員他們的故事，包括他們在疫情時選擇出來工作的考量與風險、人們平時都對他們投以怎樣的眼光，如今更是變本加厲；以及能在分次訪談中，勾勒出郭晶遇到的清潔員之間的人際關係圖，他們之中有著怎樣的共同點。郭晶也在書中提到過：「戰爭時期，大多個體都只能靠自己。那些獨居老人、殘障人士，該怎麼打贏這場仗？」她對弱勢族群的關注，延續至疫病當下。她關心著整天困在家裡，是否會提升家暴率？封城之後，人能往哪裡逃？如果連家都不能容身，這無處可去的蒼涼。更將人們在封城、封社區政策底下，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的情況，拿來和平時（非疫情時）婦女為家庭無償勞動，全盤操持家務的日子常常是菜市場、接孩子、家裡三點一線式的生活動線作對照。而社會往往對於女性被迫甘願承受痛苦的一面有所忽視，或視為理所當然，我認為舉此例對比十分精妙。

物資的分配在疫情時也顯得格外重要，疫情把所有人打回原型，在物資有限的情況下，每個人能配給到的數量是均等的。但是在社會當中仍然會有一群生活條件優渥、和平民活在不同世界的人。郭晶會為了多買一盒高於平均售價許多的口罩而心疼，在維持生活上，她把物資分級成奢侈品、生存底線、基本生活三個層級。但對於有錢人來說，或許有其它管道能引進物資，不必在意政府配給也不會影響到正常生活。郭晶也在日記中提到房仲業者為了生存，不得已採取大批低價出售策略，但種「便宜」可不是每個人都佔得了。平民搶物資的狀況比雙十一還刺激，卻有人有餘裕投資房地產。在郭晶筆下對這場疫病的描寫，除了人們的恐慌，還有許多荒謬在其中、從疫病拉出社會階級的差距。《武漢封城日記》充滿人道關懷，聚焦那個或許在大家自顧不暇的時候，難以留意的當下。